機械外骨骼是一種機器人,它是人類的新技術。你應該在一些影視作品中見過被用于戰(zhàn)爭的它們,例如《機動戰(zhàn)士高達》《環(huán)太平洋》里的戰(zhàn)斗機甲,或是《鋼鐵俠》系列中的武裝動力服。
但當真正落到我們身邊時,機械外骨骼這項科技已顯得沒這么“科幻”。畢竟它只是做到了一件對人,至少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再普通不過的事——行走。對一些人來講,站立、行走就像一種“神跡”,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卻無法企及的目標。外骨骼為他們帶來了一個希望,那就是通過行走,將他們從那個小房間帶出來,來到那個陽光下的世界。

我們找到了康復外骨骼這項技術的研制者與使用者,試圖還原這項“神跡”作用于個體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發(fā)現(xiàn),再神奇的科技也只能做到一部分事。站起來之后,那段更長的路,還要他們自己走。
健身房
所有的機器都是“跑步機”
用健身房形容這里更形象些。它有健身房的一切條件:挑高四米的天花板,自由活動的空地,陪同運動的專業(yè)人員,次卡制度,以及一排排機器——它們都在和人一起運動。
但這里應該會是那種最安靜的健身房。沒有快節(jié)奏的音樂,沒有推舉杠鈴時的“嘿咻”聲,沒人掛著毛巾倚著器械談話。光就是那種最普通的白光,而流汗是無聲的。
機器在出聲。吱呀吱呀的聲音在空氣里繞,和雙腳踩在跑步機上的聲音很像,但要慢得多??蛇@聲音的節(jié)律精確無比,那是計算機刻定的頻率。人,則和機器連接在一起,他們把它穿在身上。這座健身房是一個使用機械外骨骼機器人的康復中心。在這座健身房里,所有的機器都是“跑步機”。
在人類的幻想中,機械外骨骼是那種能把人變成“超人”的機甲。但在這間健身房里,你幾乎看不到任何與“科幻”或“神奇”搭邊的元素,人們只是在外骨骼里行走而已。但行走,或許已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意義。
“健身房”在坐落于北京亦莊的大艾機器人科技有限公司內,是這家機器外骨骼制造企業(yè)搭建的康復中心。每天,都有數(shù)十名下肢行動不便者穿戴上不同型號的機器人進行康復。他們的背景各不相同,有些是伴生而來的脊髓炎癥,有些是事故引發(fā)的脊髓損傷或腦性癱瘓。但也有不少共同點。例如男性和青少年占了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而陪伴前來的基本上全是母親。
一名康復師告訴記者,到這里進行康復的患者,基本都是因病情過重,在醫(yī)院或其他機構難以得到有效康復的。在機器里運動的人中,有些人曾會行走,有些人從來不曾。對于截癱者,身體就像從某一位置“斷了電”:截至某條線,大腦的指令不再能繼續(xù)傳下去。而外骨骼機器人,就像一臺發(fā)電機,通過重復行走,接上那截斷電的神經。

邵海鵬在2017年底第一次使用外骨骼機器人,他是這間健身房里運動最久的人。“斷電”發(fā)生在2017年6月3日。那天,他在建筑工地的鋼架上做電焊。上午的活兒就剩最后一塊鋼板,做完就吃飯。這時,一陣風刮來,他站立不穩(wěn),從17米高的平臺掉了下去。醫(yī)學影像顯示,邵海鵬的腿骨在加速墜地時被擠碎,其中一片碎骨破壞了脊髓神經。
截癱。手術加術后恢復總共用了一個月,又去養(yǎng)老院做了三個月康復——因為那里有簡單的設備,也便宜,一個月兩三千塊錢。要是去“正規(guī)”的康復中心,一天就得兩百多。康復也不頂用,邵海鵬說。就是那么老幾樣,針灸、烤燈,再有人給你彎彎腿,按按肌肉。這只是維持,讓肌肉萎縮得慢一點。雙腿還是接不到他的指令,邵海鵬渴望站立。
下肢截癱的最佳康復期是兩年,尤其是六個月或一年以內。邵海鵬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日子一天天重復著推進,不僅神經重生的可能性越來越低,人的意志也會消磨。2017年底,他的康復師參加了一場學術會議,他告訴邵海鵬,北京有個實驗室在研制康復外骨骼機器人,在招志愿者。邵海鵬去了。12月,東北已經入冬,他坐車南下。反正是做“小白鼠”,不花錢,試試唄。
發(fā)電
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它
健身房里用得最多的機器叫“艾家”,是一款家用康復外骨骼。它由兩部分組成,一個是支撐用的鋼架,兩條外骨骼機械腿則固定在架子靠背上。邵海鵬是健身房里少有能獨立站上去的人。使用外骨骼康復四年,邵海鵬恢復得不錯。外骨骼可以調整機器發(fā)力和個人發(fā)力的百分比,他現(xiàn)在已經可以僅用自己的力量,帶動機器運動了。
走到這一步并不容易。邵海鵬還記得他第一次站進外骨骼時的感覺。最強烈的改變是視野。他形容不好自己站上去那一刻的感受,就覺得“又想哭又想笑”。世界像是一下子往前翻了90度,說話時不再只能看到對方的下巴,炒菜時能看到鍋里全部的東西——他終于能做到“平視”這件事了,他又回到那個將近一米八的自己。
站上機器,邵海鵬長高了足足一米。對他來說,這段高差的含義不只是長度。那天以前,他是站在高臺上作業(yè)的焊工,疫情沒來時,甚至還能自己包點工程。他1991年的,快三十了,過兩年要成家呢。現(xiàn)在,邵海鵬從床上掉下去都爬不上來。
實驗時,邵海鵬上下午要分別使用兩種輔助康復工具,上午是最新的外骨骼機器人,下午是一款傳統(tǒng)支具——輔助站立床。外骨骼用算法模擬人類行走,但邵海鵬還是適應了一陣。他得重新學習走路。機器人勻速地向前邁,每一步的動作和步程都完全相同。機器為他劃定了正規(guī)的步態(tài),邵海鵬的腿總是遲滯于機器的步子——他幾個月沒走過路了,總怕摔。“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它”,邵海鵬這樣形容。
隨著把身體更多地交給機器,邵海鵬也感覺自己正一點點拿回自己的下半身。百分之百,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五十,需要機器的借力越來越少,邵海鵬在出汗,這無疑是快樂的。2018年春節(jié)前,歷時一個多月的實驗結束。在最后的測評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把腳從輪椅的踏板上放下去,甚至努努力還能提動微弱的神經把它拉上來。2018年春天,過完年,他聯(lián)系上了大艾機器人的創(chuàng)始人帥梅:“你那還缺人不?你給我點生活費,我給你當個模特唄?”

邵海鵬已經受不了從機器人上下來,矮下身子擠進那臺狹窄的輪椅了。
黑箱
找不到任何能宣泄的對象
每名康復外骨骼的使用者都有過這樣一個黑箱。它可以是家庭,是自己生活的那個小屋,是與“外面”相對的一切,是在“社會上”沒法被公眾看到的地方。
帥梅是大艾機器人的創(chuàng)始人。從2009年開始,時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機電系副教授的她開始研究應用于康復的外骨骼機器人技術。大艾機器人研制成功,公司進入運營階段后,帥梅會加進所有的產品推廣患者群,去做講座,推廣產品,也聽那些殘障者的故事。
她開始發(fā)現(xiàn),疾病不僅僅會限制著人體,還纏繞著家庭。在下肢行動障礙者中,一部分人的殘障與生俱來。除了患者本人以外,受影響最大的是他們的母親。“一些媽媽長期受孩子的折磨,精神狀態(tài)都是不太正常的,她們會易怒、敏感、挑剔,因為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是她的原罪。如果家庭能為她支撐一點還好,否則她就只能一個人承受一切。”
侯羿朵在那間“小黑屋”住了五年。17歲的暑假,她從家里二層陽臺上摔了下去。那場事故導致她雙下肢截癱,那天后,她不再去上學。行走停止后,家庭也暫停運轉。為了治療和康復,父母賣掉了縣城的房子,回到了村里老家。
從2009年到2014年,她幾乎沒離開過那間毛坯房。村里沒有年輕人,基本都是帶著小孩的老人。有人覺得殘疾人“晦氣”,她也不出家門,沒人說話。水泥地、水泥墻,一張床、一個衣柜、一臺電視,這就把小屋塞滿了。侯羿朵也不愛出屋,能在床上耗一天。“封閉”“絕望”,她找不到任何能宣泄的對象,也沒有任何人能聽她訴說——她需要的是家庭以外的對象,對于身邊人,她知道自己不可以“給他們施加任何壓力”了。
網(wǎng)線像是臥床時插在身上的管子,連接上虛擬世界,忘掉現(xiàn)在,成為另一個人。在網(wǎng)上她水貼吧、打游戲,所有的朋友都是網(wǎng)友。虛擬與現(xiàn)實界限分明,沒人知道她在“黑箱”里的樣貌。侯羿朵基本上一睜眼就扎進網(wǎng)絡,“完全沉浸里面,甚至不記得自己生病這回事”。有一次,直到母親從床上把自己抱下來上廁所,她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意識到“原來我的真實生活是這樣子”,一下子痛哭出來,但沒過一會兒,就回去“網(wǎng)上沖浪”了。
父親在外掙錢,母親照顧孩子,這是許多殘障家庭的組織模式。五年后,母女倆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即使父親和一些親戚反對,覺得在家至少能活下來,“一輩子不會餓死”,母親還是把她從村里帶去了長沙,一邊打工,一邊讓她嘗試學習自理,走出房間。出走的時候,母親說:“人活在世上,不能只為了吃口飯而已。”
重生
恨不得24小時穿著它
2014年8月,從小屋奔到長沙,走到更大的社會后,侯羿朵不再躲在門后面了。她第一次在網(wǎng)上查了自己的病,認識了“脊髓損傷”這個名詞,還在社交網(wǎng)絡認識了不少坐輪椅的朋友,這讓她知道世界上并非只她一人無法行走。
那些年輕病友們總能在網(wǎng)上發(fā)布自己的照片,還能坐輪椅出門。侯羿朵感到一種迫切,她必須得馬上走到陽光下面,“公開”并接受自己的身份,才能有新生活。侯羿朵再次真正意義站起來——和那些用雙腿行走的人平視,已經是2021年10月,一個朋友介紹她來到一家位于杭州的外骨骼機器人公司體驗。
侯羿朵用外骨骼“走”了兩圈,十幾分鐘,再下來時已淚流滿面。她感覺下半身又“活了過來”,那是一種“來自健全生活的沖擊感”。但這臺機器對于侯羿朵來說來得太晚。她已經截癱12年,加上傷勢較重,完全康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但她還是會每月都去使用外骨骼,不僅為一種“行走的感受”,多項研究表明,站立對下肢殘障者的血液循環(huán)、胃腸消化及心理健康都有助益。
邵海鵬無疑是“幸運兒”,他想要的越來越多,甚至還參加了一場由兩個穿著外骨骼機器人的截癱者參加的馬拉松。為此他從夏天訓練到入冬,像位準備上太空的宇航員。馬拉松在四座城市舉行,每站要持續(xù)走十多公里,平均六七個小時。除非工作人員下班,或是小便,否則邵海鵬根本不想從外骨骼里走出來。他恨不得24小時穿著它。
24歲的楊陽是健身房工作人員眼中最熟悉的面孔,8歲的一場車禍導致昏迷醒來的他被診斷為腦癱。生活從2006年10月開始徹底改變了,從那往后的幾乎全部時間,楊陽都與母親連在一塊,父親在外掙錢。
頭三年,楊陽被送到北京博愛醫(yī)院做康復,每月開銷一萬五。金錢、情緒、時間,全部在康復中被吸收、湮滅。在那場事故后的十幾年里,楊陽的每一天也都像是復制粘貼的:吃飯、睡覺、看電視、打游戲。和侯羿朵一樣,楊陽把生命的更多部分投在網(wǎng)絡里,還有自己的短視頻平臺賬號。
楊陽是2020年10月第一次走上外骨骼的。那段時間,他在短視頻平臺上刷到一位使用大艾機器人康復的男孩,通過私信,聯(lián)系上了公司工作人員,來到北京試用。這是他第一次不依靠人站起來,緊張、害怕,怕掉下來。那次走了半小時,楊陽全程緊著腰板,不敢低頭。他花了幾周時間才把自己交給機器。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變化,他會笑了。
從走進健身房踏進外骨骼開始,楊陽似乎開始進入真實的世界,他在現(xiàn)實中的所有朋友都是在這里認識的。在現(xiàn)實中的“重生”需要在吱呀的腳步中實現(xiàn),楊陽要走出第一步,首先要生活自理,不讓媽媽太過操心,讓兩個人都能過上自己的生活。真實的生活。
理想
要走向那個更大的社會
范滔是健身房里恢復得最好的人之一。18歲的暑假,因為在廠里做臨時工時的一場事故,他脊髓損傷導致截癱。用機器人康復半年多,他依次擺脫了輪椅、助行器、拐杖,已經能像十八歲之前那樣走一會兒路了。在健身房里,每個人都有相似的背景——不能行走,無法融入外邊的世界。人人平等,范滔把這里形容成一個“理想社會”。
健身房為肢體殘障者們提供了一個和那個“外邊”略有不同的目的地。這里的人可以相互理解處在殘障者這個身份當中的感受。范滔有時會開著電動助力車走到街上,他總感覺自己“吸引別人的目光”,那些直立行走的人是一個個移動的“1”,他是唯一把身體“收起來”的人。
邵海鵬在老家也有不少殘障者朋友,他平時會打視頻過去,一接通,經常要么看到人躺在床上,要么窗簾拉著,背景是黑的。他想把這些朋友拉出來,甚至在視頻里活動著“炫耀”自己的雙腿,作為一個“榜樣”讓他們不要就這么放棄康復。但邵海鵬也知道,這些人沒有他這樣幸運。作為大艾機器人公司的產品宣傳者,他可以來到北京,免費使用機器人康復。但縣城里的無障礙基礎設施配套與大城市差別不小,對于需要依靠輪椅來活動的人們來說,一道幾厘米的小坎都會成為把他們攔在屋里的墻。
另外的問題是錢。帥梅稱,為了讓康復機器人能用于更多的殘障者,公司不斷研發(fā)成本更低的產品,目前最便宜的機器人售價十幾萬。也可以選擇在康復中心使用,價格是一小時300元。但這依然不是所有家庭都能負擔得起的。
和人一樣,科技也得面對它與社會的關系。北航教授帥梅研發(fā)過比外骨骼機器人難得多的技術。讀博時,她就幫助中國打破了發(fā)達國家對五軸五聯(lián)動數(shù)控技術——一項對高質量工業(yè)加工至關重要的科技的壟斷。和那項大工程相比,康復外骨骼就是“造個小機器人”——帥梅這樣形容。
但難的是把技術轉化為與人更加貼近的“產品”。2003年,帥梅到清華大學擔任博士后,轉向仿人機器人研究,成功研制出了一款能在崎嶇路面上行走的機器人。到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任教后,她了解到康復機器人這一領域。當時,在美國、日本、以色列等國家,外骨骼技術已經從最早的軍事應用轉向醫(yī)療行業(yè),但只是作為一項輔助行走機器,且價格高昂,單價高達數(shù)百萬人民幣。
2009年,帥梅帶領實驗室里的六七位學生開始研發(fā)可以在中國普通百姓中落地的產品。2013年,第一例外骨骼機器人問世,經過一輪輪實驗、改進,機器人的運行逐漸趨于穩(wěn)定,擬人程度越來越高,讓使用者能擁有“自主行走”的感覺。
在康復這件事上,外骨骼能做到的也只有一部分。邵海鵬說,對于“我們這些殘疾人來說”,即便像他這樣,身體已經恢復到不錯的程度,也無法抹平自己與社會的距離。范滔和邵海鵬一樣,不僅對身體康復的要求越來越高,“坐起來想站,站起來想走,會走了就想跑”,還想要從健身房走“畢業(yè)”,走向那個真正的社會。
“殘疾人”這個身份還困著他們。“要么就是做個體戶,要么就是靠網(wǎng)絡”,邵海鵬這樣總結殘障者們在社會上自立的出路。侯羿朵在短視頻平臺上有兩百多萬粉絲,在視頻里她坐在輪椅上唱歌跳舞,也發(fā)布自己用外骨骼機器人的作品。從那間小屋走出后,她留在了長沙生活,現(xiàn)在已經完全具備生活自理能力。但在用真實身份走向網(wǎng)絡時,她還是會偶爾面對質疑。
現(xiàn)在,邵海鵬想“往前再多走一步”。他的計劃是,做一臺既能電動又能腳踏的三輪助力車,騎著它環(huán)行中國,在徒步中開直播。夏天走北邊,冬天走南邊。下坡自己走,上坡開電動。“我上坡就是走不上去,咱也不騙人不整那假徒步”。邵海鵬準備離開健身房,走向那個更大的社會了。反正無論上坡下坡,都是在往前走。